顾挽松老了。
鬓霜细碎,服贴颅形的薄亮发顶依稀见得根根银丝,原本便深的法令纹凹如刀镌,益发衬出了鼻梁、人中的细长,就连垂落的眉角都杂着花白,远远望去,整个人竟有些斑剥之感。
这位横跨两朝的副台丞是不蓄髭的,唇颔永远刮得干干净净,连青渣都不见。十年前看觉得精力旺盛,并不显老,十年后显而易见的斑沉皮皱、肌肤松弛,却加倍凸显迟暮的印象,明明未至耳顺之年,看上去已是老人家了。
屋内并未燃烛,仅能藉窗月辨物,即使隔着绀青纱帐,从那双细目里透出的莹润光华,也足够说明深湛的内功修为。应风色运起龟息闭气的法门,强抑着胸中鼓动,心底一片冰凉。
鹿希色不知顾挽松的厉害,一派澹定,浑没把尴尬的肌肤相亲放在心上,黑白分明的杏核儿美眸四处瞟转着,似正寻找脱身契机。
她最好能灵光一闪想出妙计,否则以顾挽松的功力,数息内便觉有异,休提揭帐上床,撞见一对偷腥的贼鸳鸯。
昏黄的灯晕忽投于门牖,顾挽松放落茶盅,蹙眉扬声:“谁在外头?”匡的一响竹梆落地,门外人影骤短半截,似双膝一软,俯首颤道:“小人巡夜至此,不是故意惊扰大人……小人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初初变声的鸭公嗓甚是耳熟。
应风色与鹿希色对望一眼,连女郎都不禁色变。
——何潮色!
(这小子上门送什么人头?)“且慢。”应答堪疑,顾挽松自不会置之不理,振袍起身行出。槛外一人五体投地,簇新的外衫确是院生服色,光瞧后领便知不合身,里髻的巾子却是鹿希色见过的,果然是夏阳渊双胞胎之一的何潮色。(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顾挽松才转出屏风,应鹿两人便一前一后窜出纱帐,鹿希色匿于屏风后窥看,应风色却扑向床头五斗柜;指尖将触箱屉的瞬间,瞥见女郎手攀屏风,作势掀倒,顿时不动。
两人隔床对峙,鹿希色眼底掠过一抹轻快的讥诮,嘴角扬起一枚细小折子,衬与纤挺的鼻梁、小巧的鼻翼,还有那双眯起来更好看的澄亮杏核眼儿……“精致”大概是她予人印象最深之处,观者很难忽视造物者的巧夺天工,但总有差了点什么的感觉。
颧骨比现在更浮凸些,下巴更挺翘些,腮帮线条更刚硬利落些,这张脸就会极具个性,未必人人觉得美,但肯定一见难忘;或者就不要棱峭孤冷了,放开手脚柔媚起来,无疑也会是凡夫眼中的绝色。女郎偏偏介于其间,就像难说她是冷艳或俏丽一样。
无垢天女中最漂亮的几个,诸脉间多有流传,“鹿希色”三字却意外陌生。以应风色所见,不以为那些艳名在外的师姐妹能比她漂亮多少,鹿希色之所以不受待见,绝对是这种动辄针锋相对、又瞧不起人的恶劣性格所致。
以寝室与书斋之近,应风色不致贸然拉开抽屉,惊动好不容易才走出去的顾挽松,只是本能占据最有利的位置,就像鹿希色不会真蠢到掀倒屏风一样。
而天才儿童何潮色的危机现在才要开始。
“抬头说话。”顾挽松语声仍是一贯地平和,甚至有点过于阴柔,与“酷吏”的刻板印象相去甚远,极易招人好感。“你是哪个院里的,谁让你到这儿来?知不知道巡更的路线,等闲不经过问心斋?”
何潮色魂不附体——很难判断是真怕抑或演技——“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小人姓过,叫……叫三平,是门房的小官人说……让小人穿了这身衣裳,随……随便走一走,不用真的打更,就给……给十文钱……小人真不是故意,求大人开恩,别打小人板子……呜呜呜……”
过三平是给龙庭山拉炭的,与各脉都有往来,是个极猥琐的胖子,以如雨瀑汗闻名。明明不妙已极,不知为何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想笑,应风色与鹿希色轮流用眼神警告对方不准笑出,挤眉弄眼的样子益发好笑,两人都快憋出血来。
顾挽松又道:“巡夜应是两人一组,谁人与你同来?”
何潮色抽抽噎噎道:“另……另一位小官人在外头,说让小人进来……”回头一瞧,院门前照壁高耸,哪有什么人影?少年忍不住嚎啕大哭,似真委屈。
顾挽松道:“莫哭。我与你去瞧瞧,看是何人戏耍。”命他擦干眼泪,拾起灯笼引路,偕往院门行去。
良机稍纵即逝,应风色拉开柜屉,果然有一只玉轴绣帛画卷,抢先夺取,只撂一句:“……咱俩平分!”让过了女郎扑击,如跃鲤般翻窗而出;落地即起,三步两步蹬墙,攀檐翻了出去,快如一阵拨羽风。
本想赶至前头,以免何潮色给啃得骨头都不剩,一抹婀娜乌影过墙拦路,鹿希色唇抿微勾,右手食、中二指拎着另一只卷轴系绳,东摇西晃。应风色一愣,福至心灵:“阵仪的指示!”
“挂在窗台下。”鹿希色淡道:“你要不是走得太急,肯定也能瞧见。”
——居然把指示藏在那种地方!
这玄衣令简直就不想让人完成。若非他暗自记下作废的首轮血书内容,冒险来取绣卷,三人就算翻遍了槐树院里,决计想不到指示竟吊在寝室的窗台下。
“别玩了。”他对女郎蹙着眉。“把东西收好,咱们先救何师弟脱身。”
鹿希色却无让路的打算,端详一阵,仿佛瞧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忽然一笑。
“你从开头就打算独占绣卷。担起重任、编组分配……全是幌子,为了能来问心斋,你故意让东丘的两个任务只有七个人,使自己的组别短少一人,除了看似无私,减少反对意见,更重要的是:万一同伴发现你的企图,幽明峪的陪睡侍女和夏阳渊的小毛头就算联手,也抢不走采头。”
应风色的神情从诧异、无辜而至倏然沉落,淡淡接口。
“我不是这样看你的,你莫冤枉我。”
鹿希色不置可否,怡然续道:“你把夏阳渊和拏空坪的人打散,是因为按宗脉和人际关系来分,虽可能与好对付的我分作一组,但也可能同扎手的顾春色、运古色等在一组,抢绣卷可讨不了好。”
应风色微笑。“师姐忒谦了。眼下看来,你是最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真要说,我何不干脆把龙大方安排在身边?虽不甚赏心悦目,也不致走到这一步。”
女郎眼皮微颤,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但口气里的一丝不耐就没法藏了。乍看冷漠而理智的人,也有输给好恶的时候么?应风色不无恶意地揣想,带着些许的懊恼与不甘——怎就没看出这丫头如此棘手!
“这是接着要谈的部分了。”
鹿希色颇有看透他的自信,试图敛起讥讽,展现诚意,可惜事与愿违。如果是那种渴望赢得掌声、又或天生自卑的坏蛋,在这个阶段就会忍不住杀掉她。
对此毫无自觉的女郎,某方面来说笨拙得有些可爱。
“血衣令的成就若能共享,龙方自是最理想的从犯,但你连这个险也不想冒。把他分配到最近的洗砚池,必要时能获取支持,又毋须分享绣卷。很自私的想法,但也非常实际,我很欣赏。”
鹿希色嘲讽所有事,但应风色听出了言下之意。她不是来批判的,她要的是同盟;而坚实的结盟基础,必须创建于“共享”二字。
“你方才说‘咱俩平分’——”她的耳力果然是天杀的好。“不妨试试,血衣令的成就能否对分、或可共同持有,还是利无巨细,见者有分。”举起左臂的运日筒,揭盖露出滚轮,象征血衣令的末轮仍止于“干”的起点上。
应风色凝视着女郎。
“如果我拒绝的话,你要怎么做?揭发我、动手抢,还是毁掉手上的指示?谈判以前,你考虑过万一失败的结果么?”
鹿希色翻起白眼,“嗤”的一声笑出气音。无论哪种恶人……不,就算累世善人、涵养之士,都可能会失手掐死她。这个女人在这方面简直是极品。
女郎毫无自觉地继续嗤笑着。
“毁掉指示,于我全无好处,解不了玄衣令,大家都得死。拿这个能威胁谁,高轩色么?”约莫一尺长短的裱糊卷轴,在纤长的五指间飞转着,熟练更胜无心习字的顽童。
“这不是威胁,是谈判。谈判最该考虑的是好处。”鹿希色微耸香肩,利落地握停卷轴,以轴尖轻拨浏海,模仿的是他最受不了的顾春色。好你个死丫头。“生存需要盟友,能达成共识就是同盟。你不要,我就去找别人。”
应风色阴沉地揭开筒盖,果然血衣轮转到“离”,取得绣卷的成就已被悄悄铭记。他对机关所知有限,不明白是如何办到,但幽穷降界本就不合理之至,比起滚轮自动,“如何到白城山”毋宁才是最大的谜团。
“该怎么做?”他明快决定,稳稳递出绣卷。
“拿给我。”
真要动武,女郎也非他的敌手,早在一片漆黑的石室内,应风色便已确认了这点。鹿希色并未接过,示意他肘内朝上,应风色会过意来,两人同时亮出运日筒;绣卷易手片刻,女郎的血衣轮如遭鬼使,无声转到了排二的“兑”。
直到滚轮完全静止,二人才齐齐吐了口长气。
“真恶心。”鹿希色喃喃赞叹。
缔盟耽搁了片刻,青年偕女郎掠至院门附近。何潮色灭去灯笼,支颐坐于墙影中,见二人赶紧起身,展颜笑道:“师兄、师姐!就知道你们能逃出来。”仍穿着那袭过大的院生衫袍。
“顾挽松呢?”应风色警省四顾。
“那人……是顾挽松?”少年倒抽了口凉气,背倚院墙,似有些腿软。
“他……他回房去了,应是信了我。那人是顾挽松?埋皇剑冢顾挽松?他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这儿……真是白城山?”应风色闭口不答,脸色有些难看。
何潮色引出顾挽松后,推说同行之人不见踪影,梨花带雨的一通瞎嚎,顾挽松便未深究,赏了二十文钱,打发他走。
先前鹿希色尾随应风色进屋不久,顾挽松匆匆而回。何潮色无从示警,见替大人物提灯照路的院生尚未走远,衔尾追去,没费什么工夫便制住他,衣服、灯笼、竹梆等,皆是由此而来。
“你小子不容易啊。”应风色揉头捏脸一阵赞赏,又替他理好衣襟,弄得少年有些飘飘然,红着脸道:“有……有这么厉害吗?嘿嘿嘿。”陡被拎起左臂,应风色“喀答”地翻开筒盖,笑道:“瞧羽羊神有没给你奖励。”
何潮色有点懵。“咦,龙大方说那羽羊神是骗人的呀,哪有什么神?”
应风色点头道:“那师姐给你奖励好了。要什么都给,怕你不开口!”将少年连转几圈,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襟里收回偷塞的绣卷,这才推给了鹿希色,见她以目光相询,悄然摇头。
即使怀揣绣卷,何潮色的血衣轮仍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不是转移绣卷,就能得到成就。若应风色未先喊“咱俩平分”,鹿希色该是同样的结果。
另一方面,成就的计算不会因参与之人变多而分薄。绣卷虽只一个,但应鹿二人的血衣轮都得到前进一个序位的奖励,并未因此拆分,也可能是计数上没有折半的设置。这两项情报尽管还看不出用途,指不定是之后求存保全的关键。
按窗台卷轴所载,设置阵仪的方法出乎意料简单。
老槐周遭有九块石砖,底部刻有符箓,掘起翻面,放回原处即可,毋须排布什么阵式,唯一的要求就是得照顺序,一块接一块地翻,一旦乱套无法重来,解令即告失败。
只消别惊动顾挽松,这简直跟小孩掘沙坑没两样,儿戏到透着一股假。而老人返屋后,始终未点灯烛,屋内一片悄静静的黑;顾挽松总不能对窗望月喝上整晚冷茶,褪靴就寝毋宁是更合理的推断。
应风色迅速分配了工作:三人轮流,其二开挖,一人盯着屋内当斥候,挖松九块石砖,再依序翻转。鹿希色与何潮色都没有意见。
师兄师姐先出气力,小师弟则负责头一班监视。
实际动手之后,才深刻体会到任务的满满恶意:问心斋庭院里的铺石砖,是尺半见方的统一规格,以常见的错置交丁之法铺设,而非是棋盘格式,砖隙不及小指宽,算是工法扎实,并未偷斤减两,却苦了要掘开的三人小组。
指头伸不进去,连挖都没法挖。应风色弄了半天只得满头大汗,咬牙取下运日筒,“嚓!”一声扭出锥刃,鹿希色狠狠白他一眼,低声哼笑:“这个实验挺要紧的。挖断刃尖,看羽羊神怎么杀你。”
应风色岂有不知?悻悻收刃,本想学女郎用鸟喙状的手背甲慢慢抠挖,目光却停在运日筒末端的铜色环上。
精钢打造的筒身一前一后嵌了两枚铜环,转动前环可伸出锥刃,难道后环仅是装饰之用?应风色试着旋扭,但后环与前环不同,只能转动一小格,运日筒上也没什么变化。
青年灵光骤闪,转完后环再转前环,原本弹出锥尖的狭口嚓的一声,伸出一截形似月桃叶、又像独钴金刚杵的厚背尖铲,拿来掘缝也不怕断折。何潮色差点叫出声,慌忙掩口,眼中闪着既雀跃又佩服的光芒;鹿希色瞥他一眼,就差没说“瞧你得瑟的”,依样画葫芦地扭出尖铲,埋头工作。
便有称手工具辅助,也足足挖了三刻有余,才掘松九块石砖,何潮色正好轮到最后一块,应风色与他帮手,鹿希色则持卷轴,确认翻转的顺序。应风色见她并未展开纸面,皱眉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别这么托大罢?”
女郎面无表情,转扇般把玩了卷轴一阵,以轴尖儿轻敲额角。
“我过目不忘。”见应风色面色沉落,是铁了心不依不饶了,啧的一弹舌,粗手粗脚地打开卷轴。“这样行不?西边栏杆数过来的第五块。对,就是你头个下手挖的那块,没把握的话问问自己的心。或吃点银杏。”
石砖背面的雕刻风格古朴,看不出是什么阵符,但应风色于此道仅知皮毛,没敢贸然评断,与何潮色一人一块迅速翻置。揭到第九块时,何潮色忽惊呼一声石砖脱手,好在应风色及时接住,差点没抑住怒火,低声斥喝:“你做什么!”
何潮色一跤坐倒,指着无砖处颤道:“师兄,有……有……”无法形容所见之物。底下应是夯平的土地,至多留有符篆的印痕,前面八块俱是如此。
而最后一块砖底赫然枵空,用角木钉出梁椽一样的支架,支撑石砖,竟是地底墓穴的工法。因砖厚近于两寸,踩踏其上也不会发出空洞响声,再加上三人无不是放轻了手脚,以免惊动顾挽松,竟未发觉有异。
尺半见方的孔洞内,露出一名闭目仰躺的男子,肩胸以下被石砖所覆,但襟领形制与何潮色所著如出一辙,显是剑冢的院生。
应风色想起一事,面色微变,倒转石砖便要盖回。
“等……等一下!”何潮色如梦初醒,螫屁股似的弹起,双手攀住师兄,迟疑之中又有些难以置信。“不……不是该先看他……看看这人,还有没有……有没有气么?我等阳山之人,伏……伏那个……平……那个……”被师兄严峻的面色压得缩颈低头,难再据理,但年轻的脸上并没有真正服气。
鹿希色敲敲臂甲。
“剩不到半个时辰了,万一别组需要帮忙,时间会太紧迫……而且你怎知不是死尸?放回去,至多走之前留字条,让别人救。”
连师姐都这样说了,何潮色也没法再坚持,只得讷讷松手。应风色暗提真气,石砖对准缺口,突然间茔穴里的那人微微一颤,直着脖子大声呻吟,睁开一双血丝密布的怪眼,便欲挣起。
应风色手里搬着沉重的铺石砖,差点失手摔了,踉跄几步赶紧立稳。鹿希色紧盯着屋内,回臂低喝:“别让他闹,先点了穴道!”何潮色胡乱落指,却怎么戳也制不住他,差点给咬了手指。
鹿希色返身扑至,不及拆用运日筒,径以摊开的裱糊长卷压那人头脸,堵住呜啊乱叫,但收效甚微,卷纸眨眼给咬个稀烂,仿佛莹穴所困是头发狂野兽,拉锯间动静惊人,顾挽松便是聋子也该醒了。
眼看场面失控,一人猱身扑至,转出锥匕的运日筒刺落,一切复归于静,红渍迅速在长卷上渲开,风中仅余三人此起彼落的咻喘。
何潮色瞠目瘫坐,双手鲜血长流,显是被那人咬伤;鹿希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额发披覆,香汗淋漓,月下看来恍似艳鬼。
应风色拔出匕尖,在靴底抹净,检视过并无缺损,才将钢筒嵌回;周身散发的腾腾杀气,彻底压倒了女郎和少年,恐惧须臾间攻占二人的眼底面庞。应风色恍若未觉,迅速搬起石砖,放落原处。
一瞬间,某种异样的波动扫过前庭,仿佛穿透了三人的身躯,一如先前石室曾遇;下一霎,从第九块石砖的周围缝隙,溢出鲜血般的暗红液渍,一一连贯其余八块,最终爬满老槐四周所有铺石,一道若有似无的血光冲天而起,直薄天际!
也不知过了多久,血光末端似乎消失于星海深处,夜雾陡地浓重了起来,仿佛是自无尽霄汉外坠落。
术法并非无中生有,尽管优秀的术法效果神奇,运作的原理却出乎意料地繁复枯燥,一板一眼,没什么随兴之至的模糊空间,如同历法数算。术法需要阵符阵基之类的术式结构,也需要发动阵式的驱力来源,地气、风水是一种,魂灵性命也是一种。
应风色一看莹穴里有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若这真是个术阵,砖上符箓若无汲引地气的设置,驱力的来源必是血祭。
布置阵仪之人,连点燃仪式之火的“柴薪”都备好了,应风色想盖回铺石砖就跑,幕后黑手岂无后着?就算何潮色未犹豫,被活埋的倒楣院生也必定苏醒,这是怎么也躲不掉的恶意设计。
(可恶……可恶透顶!)屋内突然亮起了烛火,问心斋的糊纸门牖上映出拉得长长的人影。
“是谁……”不知为何,顾挽松的声音听来有点怪,更低沉沙哑,似乎透着一丝迷惘和痛苦。“是谁……在外面?来人……唔唔……来人……”
从投影的轮廓上看,他似乎抱头拱背,身子不住摇晃着,突然低咆一声,头顶突出数根尖锐的匕状物,还有轻细的哔剥异响。
三人甚至忘了要跑,何潮色眯眼片刻,喃喃道:“那……莫不是爪子?”鹿希色恍然:“的确是十根。”两人面面相觑,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继续对话,而屋内投影又变。
顾挽松的身形陡地膨胀起来,仿佛吹气一般,原本滑顺的影廓生满锯齿。如果是毛茎的话,怕不长出一身猪鬃粗细的厚厚毛皮。
应风色回过神来,一手拽一个,低喝:“瞧什么?快走!”发足狂奔。将出院门,何潮色突然仆倒,蜷在地上抽搐,二人急急折返,见他唇面淡如金纸,冷汗直流,捂胸露出痛苦之色,却没见有伤痕。
“我……我弟……”何潮色半天才挤出一句:“受……受伤……”
孪生子之间,据说多有奇妙感应。应风色是头一回见,忙将少年负起,鹿希色开道,还未转上往西南向的那条山路,雾里一人摇摇晃晃,拖了把明晃晃的九环大刀,发式看似剑冢的院生;来到近处,被檐下的灯笼一照,才发现来人脸上戴了个诡异的面具。
黄铜色的面具甚是铣亮,罕见地只遮下半张脸,由两耳到下巴,掩去了鼻头鼻翼,铸成獠牙交错的鬼口,一看就不是善类。
来人不止筋肉虬结,青筋更是凸如蚯蚓,外衫松垮披在身上,尺寸似小了点,不知为何有些眼熟,好像在谁身上见过——“那厮……是你抢了衣衫灯笼的人么?”应风色摇醒背上少年。
何潮色忍痛打量着,戴着鬼牙半面的持刀之人已来到近处,面具底下传出的呜呜怪声,令人闻之心惊。
“没……没那么壮,这青筋也太……我记得他没兵器,要不……要不我也不敢上。”何潮色又看几眼,忽道:“等一下!我想到啦,那人肚脐上有块斑,红……红色的朱砂胎记。”
“我瞧见了。”鹿希色取下运日筒,转出锥匕,反握于右手:“我缠住他,你们赶紧跑。”语声未落,娇躯如飞燕般掠出!
鬼牙院生未及抡刀,女郎已绕至背后,点足扑上,浑圆修长的美腿蛇一般交叠缠腰,左掌自胁下穿出,箝着院生的左臂高举不放,运日筒在右手五指间飕飕一阵急旋,倏自右颈侧插落!
应风色看着颈根都疼,倒抽一口凉气:“好毒辣的手法!”负着何潮色疾行穿过。落匕处乃是致死重创,岂料鬼牙院生竟未倒地,僵直不过一瞬,绷紧肌肉仰天虎吼,将鹿希色甩了下来,狠狠朝那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踩落!
应风色堪堪赶至,“虎履剑”蹴出,踹得鬼牙怪人身子一歪,鹿希色把握机会侧滚避开,撑地跃起。
“……走!”应风色膝腿隐隐生疼,不觉心惊。
以他的修为,色字辈里能用腰眼挨一记腿剑而不踉跄的,放眼龙庭九脉,应风色敢说一个都没有,那得有颗铁铸的肾。何潮色轻松制服的院生,岂能摇身一变,成了匕首没颈未死、捱他一腿不退,浑身铜皮铁骨似的拖刀怪物?
“……阵仪所圈者即为神域,与人世是大不相同的。”
羽羊神的话语,忽鬼使神差般涌上心头。
——幽穷降界!
神域人世叠合,血肉之躯发生异变……所指就是眼前的怪象么?
“你们俩先走!”女郎沉抑的低嗓自身后传来,透着一丝心焦:“我得拿回运日筒——”语声未落,惊呼陡生,继以一阵骤雨般的金铁铿响。应风色急停转身,见鹿希色仰倒在地,鬼牙怪人抡刀如飞,砍得她左臂火星飞溅,破魂甲两侧的翼状嵌饰不知何时张开,如鸩鸟振翅,生生挡住了恶鬼的斩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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