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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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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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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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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迟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贡院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抨击四镇开府的论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诸多稽覈抚赏的猫腻;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书熏坏了的腐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偏又大开大阖的酣畅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阅读至天明。为迟凤钧前程着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根生机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顺便显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日后仕途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苟窃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他没想过拿这些人当对手。

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旮武功卓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的龙床铁刑架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亦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像中绝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虚使然,身为帝王,独孤容应可留下更干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身分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坛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当声长笑不绝。那是自他离京以来,头一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仿佛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胡闹的日子。

──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背了黑锅。这世上,没人能杀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便不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变成幽影般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抖脚:“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我们瞎搅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肏!”“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笑。

“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走脱,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象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们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画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别制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脱身之巧,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玉霄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于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别仅在于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存。

异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迟,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起初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从阿旮越发惊人的伤愈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

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博大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徒手粉碎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杀”恶如侬;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于单挑中落败,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儿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衙差四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还不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一具浮尸好上多少。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舞,十分精神。

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隐于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八表游龙剑”……算不算无敌的武功?”“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你这一生都不想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鹏学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样。”

“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居然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头皮发麻,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

“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

我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心得,待得闲时咱们聊聊。”

“你惨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

“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

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怕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话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寰宇无敌,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过于阳刚的终将磨损,过于阴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节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他闻言一怔。阿旮却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没理阿旮,他定定回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极力求肯,谁知才动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逾分毫;一怔之间,双膝再跪不落地。

异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阿旮忽然击掌。“这么说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怕么?”异人笑问。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现下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怕或不怕,有点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说罢,世上有哪个不死的?”却轮到异人纵声大笑了。

他听见那句“世上哪个不死”,不由一震,混乱的臆思仿佛打开缺口,迎入明光。

聪明如自己,还不如一名渔村顽童透彻!摇头之余,忍不住也笑起来。

阿旮摸不着脑袋,浮肿的眼皮一转,嘿嘿笑道:“娘的,原来你们俩合起来玩我!编了忒大一套来诓老子,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干!你无敌,你无敌,那天劫怎么不降他妈一道闷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却听异人大笑道:“怎么没有?我都遇着几次啦,一回比一回紧迫,真他妈的!上回天劫,我还引雷坏了一帮混蛋的好事,他们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吗?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无敌”的代价就是招来天劫──到了世间无人堪为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

这不过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罢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罢手,不要走上异人的武道,无奈从镇东将军府打到白玉京、从抗击异族打到央土大战,在每个希望灭绝的当口,都赖有阿旮那浑无止尽的惊人突破打通关隘,领着众人看见希望,从断垣残壁中重建家园──白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而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那一天做准备,虽然谁也没说出口。

在白城山接获噩耗时,他明白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却料不到是这般天隔一方的景况,没能在阿旮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还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里许久许久的“对不住”。

独孤容主政多时,早已是国家的实质主人,阿旮的猝逝于政令推行,影响可说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静待昔日政敌的肃清报复,等来的却是新皇帝不曾间断的试探与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几乎也要怀疑是独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长。

而霎眼间,竟连独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区区几名权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四郡集团在文官体系内生根抽芽、成长茁壮,陶五倚之排除勋旧,于立国之初的权力角逐发挥莫大作用。枪棒虽不比笔锋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无弱点,同斗兽棋一样,一物降一物;他们惧怕的,是钱。

意识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于执政后期着手抑制当初极力提拔的老乡,可惜为时已晚。平望日益活络的银钱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团的分割重组,孝明帝的各项内外措施亦须强大的经济力为后盾,权力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以央土任家为首的乘羡派之手。

──“乘羡”者,逐利耳。

与其说乘羡派的手段温和,倒不如说这个“和”字才是它们的本质──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针锋相对或能激发若干火花,长远来看,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这场游戏,比的也只是谁更腐败而已。功臣虽腐败,其腐败之快之深却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赶走了功臣,得以窃占朝廷;而商人富贾对于腐败的体悟犹在文官之上,最终文官亦非其对手,拱手交出大权,自甘为腐败集团的一环,共同追求更平稳安定的腐败。

死若有知,陶元峥该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每每想像陶五连肠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样,总能令老人嘴角微扬,连幽冷寂静的谪居地竟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老人与其毕生的政敌一样,都对贪腐的官僚深恶痛绝,却不得不承认,由乘羡派领导的腐败之“和”,是王朝自来未有的文明安稳,起码权力嬗递时已不怎么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几位中书令的更迭都平和宁静,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虑眼下政治气氛的微妙变化,老人决定任性一回,将迟凤钧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码给个“同进士出身”罢,他心想。相较于跃然纸上的才华与热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吃错了药,无端端发起鸡瘟,竟将五甲试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点了迟凤钧,对他那篇《础汗风壮策》赞不绝口,信捻来,居然分毫无错,也不知反覆读了几回,能牢记如斯。

出身寒门的迟凤钧,当年远比此际更清瘦苍白,却不见一丝退缩,抑着兴奋雀跃,对皇帝的垂询应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满朝文武不禁变了脸色,满背汗浃。

一瞬间,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独孤容的儿子毫无乃父之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栋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未及亲政,已动了烹犬折弓的心思。迟凤钧的文章好坏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儿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为他独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镇,宇内归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没能完成的伟业。

他早该在小皇帝传抄《东海太平记》时发现的。

独孤容驾崩未久,连“顺庆”正朔都未更换,大学士们议定了新帝的年号“承宣”以及独孤容的太宗庙号,科考、税役等亦按遗旨如期举行,除皇室须守孝三月,谁也不许放下手边工作,以免误了国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纸黑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等事宜,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仿佛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气。那是权柄止于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伸蠢蠢欲动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但无益于理想,只徒然置其于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闻风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朗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壮策》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地听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得状元?”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迟生可列于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那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干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仿佛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从此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痛教训里,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鉴于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烧了皇宫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报告此事,在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毁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了的皇帝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有出过京城;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迟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赋的一号人物。

迟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日新月异,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的结果无一例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论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党”。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有迟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将原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枱面下的挪移干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的“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迟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问过你了?”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实剑。迟凤钧仿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无暴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装卫士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时序,无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程度──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连自己都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面色形容、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要想圆谎,不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是……是,属下明白。”他挣扎起身:“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咳……莲台……不是……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瞥窗棂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我已查清。”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纸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干墨皲如飞白,其中两行以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是到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难陀寺的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征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厮极力阻挡,连难陀寺的住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有甚牵连?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迟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寻常文僚,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于四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在莲台启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我征用的……”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濂光和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足……”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征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学生……属下确实不知。”“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讬,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征用莲台即可。

而征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等待机会……做什么?”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老人微眯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直到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迟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咕哝,被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谈话的后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两日,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胴体拥入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口气泅至潭边。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绷如百炼的薄钢,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直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嘤”的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风卷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人的娇躯几回。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干身子,小心放在干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覆上外袍保暖。“红儿,”他踞于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这般抱你。”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狭似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很下流。”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仿佛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想像,负气似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干舌燥,腹下仿佛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胯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滚烫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迸出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神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解释什么,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最是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边起身,退向门口。

“我不是……”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丝难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是现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耿照一迳点头,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除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他倚着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边从袍肩隙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浏海,既害羞又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得惹人怜爱。“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包容她,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嗯,让我想想。”染红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鸮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里的外袍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不敢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后来是奶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觉露出微笑:“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的花蕾,通体里满了银色细绒,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名目、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格也无,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鳞鱼也成。”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中唤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实,里于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覆浸涂使之入味,再缚上香草,里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明知这儿没得吃,净说来馋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着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好办,小的给您弄些山珍野味来。”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算中听。”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且不说材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才能在正确的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的走兽仿佛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耿照随手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要是藏锋未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打草,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骼膊。”耿照苦笑:“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染红霞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鸮炙”尝尝。”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左肩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响箭,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影。

“兔子!”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如相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功绝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奈于捕兔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灰白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器闻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间染红霞已连掷两石,粉颊酡红,美眸放光,显是好胜心起,不觉失笑;见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动,索性不与兔奔较准,双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龙卷风般轰去,当中一缕灰芒穿过,半空里脱兔忽地滚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红霞兴奋回头,红扑扑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竹篱捡拾;奔出两步,双腿骤软,被赶上的耿照及时搀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丝不甘,止不住意气昂扬,自顾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满天花雨下馄饨”,从来只能溅得一脸热汤。”染红霞噗哧一声,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语声未落,天上一团黑影直扑而落,攫兔复起,却是一头翼展如臂张的苍鹰!

“……扁毛畜生!”

耿照弯腰欲寻尖石,才发现苍鹰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过树冠,即将消失天际,忙踏树而起,如平地奔跑,三两步“唰!”穿过茂密枝叶,跃入半空,宛若踩着肉眼难见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无奔跑助势之下,这已是轻功的极限。

人毕竟不是苍鹰。

耿照胸中真气虽丰盈,却无法在虚空中不坠,身形一滞,就在将跌落的刹那间,右臂长枝挥出,末端掠过苍鹰尾羽下方分许,那攫着灰兔的大鹰忽像被卷入一团黏腻的气旋般,身躯一沉,纵使极力挥动翅膀,仍无法如先前那样乘风直上。

一人一鹰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红霞看来又仿佛极漫长,然而不动之物,决计无法长留虚空──下一瞬间,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铅锤急速坠落,离奇的是:即使苍鹰舍了钩爪间的猎物,拼命拍击翅膀,依旧无法摆脱虚黏尾羽的长枝。耿照仿佛举着一只鹰形花灯,直到双脚踏着树冠一借力,稳稳倒翻落地,随手一甩,将沾着的大鹰“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苍蝇。

那鹰已是精疲力竭,毋须缚绳樊笼,连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还你。”耿照笑道:“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红霞抚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莲台上使过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时还未有这般厉害的黏缠劲儿……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寻隙施劲,说不定我便输啦。”

耿照笑道:“你这般说法,别人会以为莲台上是你打赢了我。”染红霞扬眉。“等我身子好了,再来打过!定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耿照连连讨饶,益激起她的好胜心。

这顿晚餐自是丰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剥干净后串在长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窜起丝丝烟焦,野味四溢。两人吃了几日鱼生酸果,撕下油烫鲜香的兔肉就口时,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至于那头大鹰皮粗肉韧,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鸡鸭浅淡,倒比野兔要更像兽肉些,腥味亦浓。料想烤熟了亦难入口,索性剔下净肉浸水,待日出后再晒成肉脯保存。

两人着实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围着篝火随兴闲聊。染红霞问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对她并无保留,直说是由“无双快斩”中悟得,连蚕娘的天狐刀推论亦和盘托出,却顾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说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来,”染红霞眉目一动。“这刀法也算是你的创制啦,毕竟无论是教你“无双快斩”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儿,都使不出这十二式来。我水月停轩的武学出自佛门,脉络相因,却不能便说功夫不是我们的,是也不是?”耿照有些难为情,搔了搔头道:“要我自个儿想的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武功来的,怎么说也是得了别人的好处,不好占为己有。”“录了图谱,题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红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还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会过这套刀法的人自有评说,也不是我们自个儿说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传下去,也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价。

“况且整理谱写,有助于厘清、反省与改进,这才是写谱的真正目的。毕竟世人评价与我无甚干系,重要的是自我精进。本门鼓励弟子创招录谱,着眼便在于这一层。”

耿照一向钦佩读书做学问的人,笑道:“红儿,你真了不起,懂得这许多。我连字都写不好,别说录谱了,让我照抄一遍都费神。”染红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话要叫“红姐”。”随手拨着炭枝,出了会儿神,才支颐笑道:“不然这样,我替你录谱,咱们一块来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谁也抢不走。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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