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成就在于它照亮了上帝用来引导人类走向归宿的昏暗道路,在于它能因此而给人类标出行为规范;上帝是专横的,总是按照自己的专横意志来引导人类,人类这种可怜的两脚动物备受上帝喜怒无常之苦;有了行为规范,人类就能发现几条规则,可以用来解释上帝对人的意图,又可以坚持沿着一条道路前进,以防止命运的反复无常。所谓命运,被人们冠以各种不同的名称,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符合实际的名字。
我们虽然拥有社会公约,而且从入学时起一直受到反复向我们灌输的要尊重社会公约的教育,但是不幸的是,由于某些人的堕落,我们遇到的永远是荆棘,而坏人收获的却是玫瑰花,那些软弱而没有相当道德基础足以战胜这种悲惨环境的人,会不会认为顺应潮流比抵抗潮流更好呢?他们会不会说,做一个有德者固然很好,可惜的是,有德者太软弱了!无法同坏人搏斗,因此,当有德者是个坏主意,尤其是在一个彻头彻尾腐烂的世界中,最安全的办法是随波逐流,别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呢?
如果他们多一点知识,他们会不会认为像《憨弟德》(注1)中的天使热斯拉德所说的,世界上有恶必有善呢?也许他们要自己加上一层意思:既然在我们这个恶劣世界的不完善的结构中,有一大堆坏事,数量同好事相等,因此最重要的是保持平衡,必须有等量的好人和坏人;在总体规划中,某人是善人,某人是恶人,是无关紧要的;如果坏人迫害好人,荣华富贵总是伴随着坏人,在大自然的眼中也是无所谓的,因此站在富贵荣华的坏人一边,比站在奄奄一息的好人一边,不知要好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要防止哲学上的某些危险的诡辩,这些诡辩认为只要举出一个受苦的有德者作为榜样,就能使一个虽已坠落但仍保持些微善心的灵魂,改恶向善,可靠程度同在这条道德的道路上给他献上金光闪闪的勋章和最美好的奖品一样。
当然,最残酷就是描写一连串的灾难,落到一个严守道德的温柔而富于感情的女子身上,另一方面,一个终身蔑视道德的女人拥有无比辉惶的财富。不过,如果从这两幅图画的描绘中得到益处的话,又何必谴责将它们公诸于众之举呢?难道证实一件事实还要后悔吗?
聪明人读了非常富于哲理性的文章而得到益处,这哲理教人听从上天的安排,聪明人由此部分得知上天最神秘的意志是怎样运行的,还得到了致命的警告,那就是上天为了引导我们回归正路,往往打击在我们旁边似乎一心正在走着正路的人们。
这就是促使我们执笔写这本书的动机,由于考虑到读者的良心都是正直的,我们要求读者运用注意力加点兴趣,读一读关于悲惨的茱斯蒂娜的灾难史,我们在下面就开始 述。
德.洛桑热夫人是一位高级妓女,她的全部财童来自她的一副迷人的面孔,行为放荡和奸诈狡猾;她的所有头衔,不管如何冠冕堂皇,只能在爱神之岛(注2)的档案里找到,是胆大妄为的人替她取的,愚蠢的轻信者沿用下来了。
她有棕色头发,反应灵敏,身材俊美,黑色的眼珠表情异常,十分聪明,像时下流行那样不信神,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是巴黎圣奥诸雷街一个十分富有商人的女儿,有一个妹妹,比她少三岁,姐妹俩都在巴黎最好的修道院里学习,直到十七岁,她们想找一个顾问,找一位老师,找一本好书,找一位有才能的人,都能得到满足,从来没有遭到过拒绝,在这决定倒霉的时代,只要一天就可以使一个有道德的姑娘失掉一切。
姐妹俩的父亲突然破了产,陷入非常困难的境地,唯一能够使他逃脱悲惨命运的办法,就是迅速逃到英国。他留下两个女儿由母亲照顾,母亲在丈夫走了以后八天,也忧郁而死。剩下一两个亲戚聚在一起商量怎样安排两个女儿。(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她们两人应得的财产为每人一百埃居左右,商量的结果是给她们行动的自由,将她们应得的钱交给她们,以后她们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德.洛桑热夫人当时叫做朱利埃特,她的性格已经形成,几乎同三十岁时的性格没什么两样,本书所 述的,正是她在三十岁时的形象。但在当时,她只觉得自由了,是一件欢乐的事,绝没有想到许多倒霉的事在等着她。至于她的妹妹茱斯蒂娜,那时刚好十二岁,性格忧郁伤感,十分温柔,惊人地敏感,不象她姐姐那样精灵和狡猾,却是天真、质朴、老实,以致她不断地落入陷井里,她倒觉得当前处境非常可怕。
妹妹的模样完全和朱利埃特不同,姐姐总是在玩弄手腕和卖弄风情,妹妹则表现出天真、娇弱和羞怯。她有一种处女风度,蓝眼睛,白皮肤,腰身纤细,嗓音动听,有一颗美丽的灵魂和最温柔的性格,象牙似的白牙齿,一头漂亮的金发,这就是这位迷人姑娘的轮廓。任何描绘她的画笔,都不能不捕捉到她的天真烂漫和雅致的神情。
亲戚们限定姐妹俩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修道院,而且让她们自己决定怎么使用一百埃居,随便她们到哪儿去,以及要购买些什么东西。
朱利埃特,正为着自己能做主而高兴万分,看见茱斯蒂娜在哭泣,起先想阻止她,后来看见没有效果,就不安慰她了,反而骂她。她骂她是个蠢驴,说象她那样年龄和才貌的姑娘,是不会饿死的;她还举了邻居的一个女儿作例子,说这女儿逃出了家门,现在被一个包税人很阔气地供养着,在巴黎坐着四轮华丽马车。茱斯蒂娜听了这个坏例子后很反感,她说宁死也不愿学这个姑娘的样子,在看见她的姐姐决心要过那种堕落的生活,就拒绝和姐姐一同住在一起。
两姐妹就这样分手了,她们的生活目的如此的不同,她们分别时也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再见。朱利埃特想当一位贵夫人,如果她再见到她的妹妹,她怕小姑娘的道德癖好会玷污她;至于茱斯蒂娜,她不愿意冒险,使她的良好生活习惯在同一个邪恶女人的交往中经受考验。因此两人各找各的办法,没有约好再见,第二天就遵照约定离开了修道院。
茱斯蒂娜从小受她母亲的一个女裁缝扶养,她认为这个女人一定会同情她的遭遇。她去找到她,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请求她给她一份工作,不料遭到冷酷无情的拒绝。
可怜的小女孩叹息说:“天啊!难道我踏进社会的第一步就走向悲惨吗……这个女人过去是爱我的,今天为什么她要拒绝我?……唉!就因为我成了一个贫穷的孤儿……就因为我在世界上再也没有钱财,而人们只尊敬那些有能力帮助别人或者能给人消遣娱乐的人。”
茱斯蒂娜发现这点以后走去找到本堂神父,请求神父给她忠告。那位慈悲为怀的神职人员含含糊糊地回答她,说教堂的负担已经过重,她不可能分得施舍,不过如果她愿意为他服务,他倒很愿意留她在家住宿。
这样说着的时候,神父伸手去摸她的下巴,还吻了她一下,这吻太庸俗了,不象一个教会中人所为,茱斯蒂娜知道得太清楚了,她赶忙退缩,对神父说:“先生,我既不求您施舍,也不谋求一个女仆的位置,我原来的社会地位较高,现在虽然刚刚脱离,但还不到要伸手乞讨的地步,我只要求您给我一些忠告,这是我年轻和处境困难所需要的,而您却想我用犯罪来购买这些忠告……”
神父听了她的回答,非常不满意,他打开大门,凶暴地把她赶了出来。茱斯蒂娜自从单独一人以后,在第一天里已经两次碰壁。她看见一家人家门口挂着“有房出租”的牌子,她走了进去,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小房间,付了租金,在房间里尽情发泄悲愤,这悲愤来自她自己的处境,也来自她命中注定要打交道的少数人的凶暴残忍。
读者请允许我暂时放下这个昏暗的破居室,回过头去说一说朱利埃特。
我准备尽可能简要地告诉读者,朱利埃特怎样以最初的一无所有,在十五年内就变成了一位有爵位的贵夫人,拥有二万法郎的年金,十分精美的珍宝,两三所房子,有在巴黎的,也有在乡下的,而且当前,她还获得德.科尔维尔先生的爱情、财富和信任,德.科尔维尔先生是享有极大声望的议员,即将稳步入阁……她所走过的道路是坎坷的……谁也不会怀疑,这些少女踏上社会的最初遭遇都是耻辱的和困苦的;她们年轻,又缺乏经验,初出道时总会落到道德败坏的流氓手上,因此今天她们即使躺在亲王的床上,身上也许仍然留着耻辱的烙印。
朱利埃特离开修道院以后,想起了她的一个堕落的女友说过一个女人的名字,住址她还记得,她就直截了当地前去找她。她厚着脸皮到了她的家,手上挽着一个包袱,身上穿着一件又皱又乱的短连衣裙,模样儿的标致可称世界第一,神气却象一个小学生。她将自己的身世告诉那个女人,同时恳请那个女人照顾她,就象前几年照顾她的女友一样。
“你今年多大了,孩子?”迪.比松夫人问她。
“再过几天就十七岁了,夫人。”
“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吗?……”
“没有,夫人,我可以向您发誓。”
“因为有时在这些修道院里,总会有一个指导神父……一个修女,或者一个女伴……我得有确实的证据才行。”
“您想怎样取证就怎样取证好了,夫人……”
迪.比松夫人戴上一副滑稽可笑的眼镜,亲自检查核实事情真相以后,才对朱利埃特说:“好了,我的孩子,你可以留在这里,你要听从我的教导,十分乐意模仿我的做法,保持清白,节俭地过日子,对我十分忠诚,对女伴要温柔,对男人要奸诈狡猾,这样不出几年你就可以有自己的一间房间,自己的五斗柜,自己的墙上挂画,自己的女仆;你在我这里学到的本领就能够使你得到其馀的一切。”
迪.比松夫人一把抢过去朱利埃特手上的小包袱,问她身上有没有钱。朱利埃特坦率地回答说她有一百埃居(注3),那位亲爱的夫人立刻把钱拿走,而且安慰她的年轻弟子说,她会为女弟子的利益将这笔小小的资产去投资获利的,还说一个青年女子不应该有钱……钱是做坏事的工具,在当前这么腐化堕落的世纪里,一个出身高贵的聪明女子,应该小心翼翼,避免落到任何陷井里。
说完这番大道理以后,她介绍朱利埃特认识她的女伴,而且给她指定了卧房。从第二天起,她的童贞便拿来出卖了;在四个月间,同样的货色连续卖给八十个男人,每个人都按新鲜货色的价钱付款。经过这段艰苦的进修期以后,朱利埃特才取得了杂务女工的证书。从今以后,她才被真正的承认是屋子的一员,共同分担那淫荡生活的疲劳……这是又一个见习期的开始。
如果说,在头一个进修期内,除了少数例外,她总是按照自然的法则伺候人的话,那么在第二个见习期中,朱利埃特就完全将自然法则置诸脑后了,她追求罪恶,寻找可耻的乐趣,过着阴暗的荒淫放荡生活,有丑恶而古怪的癖好,喜欢叫人丢脸的新奇玩意儿。这一切都是两种不同想法的结果:一方面是要求不致有损健康的享受,另一方面是有害健康的满足,这种满足使想象力麻木不仁,只能在无节制的放纵中发展,或者只能在放荡生活中才能称心如意。
朱利埃特在第二个见习期中将道德完全败坏,她的不道德行为所获得的胜利使她的整个灵魂都腐烂了。她觉得既然她生下来就是一条犯罪的命,她应该犯更大的罪,她不愿意永远处在配角地位,犯的是同样的罪,同样腐化堕落,所得到的利益却同她的所作所为远远不能相称。
她被一个年老的贵族看中了,这个贵族生活放荡,起初只是每次召她来一刻钟取乐一下,后来她就耍弄手腕使他把她当作皇后似的供养,终于同她双双出入于戏院,和最潇洒的情侣一起在公共场所散步;人人都盯着他们观看,人人都谈论他们,人人都羡慕他们。这个坏女人很能干,在四年里她就毁掉了三个男人,其中最穷的一个也有十万埃居的年金。
她因此芳名大噪。这个世纪的男人都瞎了眼,这些坏女人越是臭名昭彰,他们就越想挤身于她们的受害者的行列,似乎他们敢于向她们表达爱情的多少,就取决于她的腐化堕落程度的深浅似的。
朱利埃特二十岁的时候,一位原籍昂热的贵族德.洛桑热伯爵,年约四十岁,热烈地爱上了她,由于他不够富有,无法金屋藏娇地供养她,于是他决定同她结婚,将自己的爵号给了她,还给她一万二千法郎年金,答应她如果他先她而死,全部遗产都归她。他给了她一所房子,相当数量的仆人,穿制服的侍从,使得她在社会上拥有一定的地位,过了两三年,人们便会忘记了她的出身。
就在这时候,可怜的朱利埃特完全忘记了自己出生于一个正直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身心破坏的书籍和坏的劝告彻底腐蚀,只想着自己单独一人享受巨大财富,自己享受有爵号的姓名,不受丈夫拘束,竟然胆敢制定谋杀亲夫的罪恶计划……她设想了计划,而且相当秘密地执行了;由于做得秘密,她将碍手碍脚的丈夫连同她犯罪的痕迹全部掩埋了,而她没有受到法律的诉追。
德.洛桑热夫人自由了,而且保持住伯爵夫人的头衔,她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习惯。不过现在她认为自己在社会上有些地位,所以在行为上也注意点分寸;她再也不是被人供养的情妇了,她现在是有钱的寡妇,经常大宴宾客,全城知名人士和宫廷里的人都以收到她的请帖为荣。同她睡一觉要付二百路易(注4),包月要五百路易。
直到她廿六岁,她还能辉煌地征服许多男人,她一连毁了三位大使,四个大地主,两位主教和三个御封骑士。
大凡犯了一件谋杀罪以后很少有就此洗手不干的,尤其是当第一件罪行十分成功的时候,因此可怜的朱利埃特,罪孽深重的朱利埃特,又被两件新的谋杀案玷污了双手。这两件谋杀案同第一件一样,一件是杀害她的一个情夫,情夫将一笔巨款交给她保管,情夫的家里人都不知情,德.洛桑热夫人狠毒地杀害情夫以后就将巨款据为己有;另一件是为了提早取得十万法郎的遗赠,她的一个崇拜者在遗嘱里以第三者的名义创建遗赠,只要给第三者以薄酬即可得到该款,她却迫不及待地害死遗赠人以提早得遗赠。
除了这些丑恶的罪行外,德,洛桑热夫人还犯了两三件杀婴罪。她害怕影响她的苗条细腰,又想隐瞒她同时与两个男人私通的行为,就下定决心堕了几次胎。
这些不为人知的罪行同别的罪行一样,并不能阻止这个狡猾的野心家每天都能找到新的上当受骗的男人,因而使她的财产不断增加,她的罪行也不断增加。不幸得很,世间的事情是:兴旺发达总是伴随着罪恶,越是腐化隋落,越能过世人所谓幸福的生活。
这是一条残酷而无法改变的真理,我们马上就要举例说明好人总是一生苦难,但是世间的老实人不必害怕这条真理,也不必为此而感到痛苦,因为伴随罪恶的兴旺发达只是表面现象,同上帝毫无关系;上帝必然要处罚这种繁荣,犯罪的人在内心深处有孕着一条不断地咬啮他的虫,这条虫阻止他享受降落在他身上的幸福,使他感受不到幸福,只有满腔撕裂心肺的对犯罪的悔恨。至于受命运折磨而受苦受难的好人。自有良心作为安慰,他能在私底下享受清白的欢乐,用不着多久就能为他补偿了人世的不公道。
上面所述,就是德.洛桑热夫人当时的处境。有一位德.科尔维尔先生,年纪五十岁,十分富有,决心为这个女人牺牲一切,使她永远成为他的人。也许是由于德.洛桑热夫人的关注,态度和明智,他达到了目的。她完全以合法妻子的身分,和他同居了四年。
那一年他刚好在蒙塔尔纪附近买了一块上等的土地,他们两人决定在夏天到那里去住上几个月。六月的一天傍晚,天气非常好,他们一直散步到城里,再循原路走回去太累人了,他们走进了一间旅馆,想从那里派一个人骑马回去城堡找一辆车子来接他们。
从里昂来的大型旅行马车在这间旅馆里停下。他们正好在一间低矮而凉爽的大厅里休息,大厅通向院子,那辆旅行马车停在院子里。观看旅客是一种天然的娱乐,每一个人只要有一分闲暇都不会错过这种机会。德.洛桑热夫人站了起来,她的情夫跟着她,他们眼看着全体旅客走进了旅馆。大马车里仿佛已经走空了,这时候一个骑警队的警士,从马车上走下来,从他的一个也蜷缩在同一角落的同伴手中,接过了一个年纪约廿六七岁的女子,那女子身穿一件劣质棉布做的短上蓬,浑身被绑,仿佛是一个罪犯。
德.洛桑热夫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又恐怖又惊讶地叫了一声,那少女回过头来,显露出温柔而高尚的容貌,纤细而灵巧的身段,使得德,科尔维尔先生和他的情妇禁不住对这个可怜的少女同情起来。
德.科尔维尔先生走过去问其中一位骑警,这个不幸的少女到底干了些什么。
“说真的,先生。”警官回答,“人家说她犯了三四件大罪,据说是偷盗、杀人和纵火,可是我得向您承认,我的同伴和我,我们从来押解犯人,没有像这一次这么反感,她太温顺了,完全象个老实人……”
“是吗?”德.科尔维尔先生说,“会不会是又一桩基层法院常见的错案?她在哪里犯的罪?”
“在离里昂约十二公里的一家客栈里,可怜的少女正想在那里打工;里昂法院判她有罪,她到巴黎去使判决得到批准,然后再回到里昂来执行。”
德.洛桑热夫人走得很近,听见了警官的话,她低声对德.科尔维尔先生说,她很想听听那个少女亲口 述自己的不幸遭遇;德.科尔维尔先生也有同样的想法。就过去同警官们打交道,把他们两的身分和意图告诉了他们。警官们并不反对,决定在蒙塔尔纪过夜,他们租了一间舒适的房间给女犯人,警官们住在旁边一间。
德.科尔维尔先生保证女犯人不逃走,人家为她松了绑,她走进德.洛桑热夫人和德.科尔维尔先生的房间,在那里吃了一点东西。
德.洛桑热夫人一定在心里想:“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也许是无罪的,可是人家认为她是犯人,而我可能比她更有罪,却享受着荣华富贵。”因此德.洛桑热夫人对这个少女深感兴趣,她一见到少女由于人们对她多方安慰和深切关注而有点恢复过来以后,立即邀请她讲述,她的样子这么规矩老实,是什么事情使她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的。
那个标致的倒霉姑娘对伯爵夫人说:“把我的一生经历告诉您,就是向您提供一个惊人的例子,说明清白无辜的好人总是永远受苦。这就等于在控诉上苍,埋怨天公,这也是一种罪恶,我不敢……”
可怜的姑娘流下许多眼泪,在痛哭了片刻以后,她才用下述言语,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夫人,请您允许我不说出自己的真姓名和家庭出身,我的家庭虽然不是一个显赫的家庭,但却是一个正派的家庭,如果不是我的命中有灾星,我也不会落到受尽屈辱和无人照管的地步,而我的大部分不幸都是从无人照管来的。我年纪轻轻就父母双亡,我以为拿着他们的遗留给我的一点点钱,我就可以找到一个正当的职业,因此我经常拒绝一些不够正派的工作,我不知不觉吃光了留给我的那份遗产,我变得越穷,就越被人们看不起,我越需要帮助,就越没有人帮助我,或者只对我提出一些可耻的和屈辱性的帮助(注5)。
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我只举一个例,说明我受过怎样苛刻的待遇,听过怎样生硬可怕的话。那是在迪布尔先生家发生的事,迪布尔先生是首都一个有钱的税收承包人,人们叫我去见他是因为人们以为象他那样拥有声望和财富的人,一定可以改变我的恶运。可是劝我去见他的人或者是弄错了,或者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的心肠有多硬,道德有多败坏。我在他家的候见室里等了两个小时,最后他终于接见了我。迪布尔先生约有四十七岁,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里着一件宽大的睡袍,掩盖不住衣着的凌乱,人们刚准备为他戴假发,他见了我就叫他的贴身男仆走出房间,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对他说:“唉,先生,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到十六岁便尝遍了世间的一切苦难。”
接着我便详细叙述我的不幸,告诉他我找工作十分困难,我只能靠我手里的一点点钱糊口,而不得不千方百计找钱,我连一些在店里干或者在家里干的活儿也找不到,我却满怀希望想靠这些活儿使日子好过一些。迪布尔先生很仔细地听我诉说,听完以后他问我是不是一向都很规矩。
我对他说:“如果我不是一向规矩,我就不致于这么贫穷和这么尴尬了。”
他对我说:“孩子,你凭什么要金钱解除你的痛苦,而你对金钱一次都没有服务过?”
“服务,先生,我要的就是服务。”
“象你这样一个孩子的服务,在家庭里是有用的,可惜不是我要说的那一种;你的年龄和身材,都还没有达到标准,不能象你所要求那样安置你。但是只要你的作风并不严格得过分可笑,你在所有浪荡公子那里都能得到满意的待遇。这才是你应该达到的目的,至于你肆意卖美的所谓德行,在世界上是没有什么用的,你尽管眩耀你的美德,结果你连一杯清水也得不到。象我的这类人,样样事情都干,就是不做善事,我们最不愿做的就是善事,最讨厌的就是施舍;我们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就要求得到补偿,而象你这样一个小姑娘,能拿出什么来还债呢?恐怕只有人家要求你什么,你就全部贡献出来才行吧?”
“啊!老爷,难道在人们的心中,乐善好施和善良正直的感情,一点也没有了吗?”
“即使有也只有很少一点,我的孩子,即使有也只有很少一点;受人感恩戴德,已经被认为是不值一顾的想法,因为这样固然可以使人暂时有一点自豪感,可是并不实在,只不过是渺缈茫茫和转瞬即逝的东西,尤其是对象你这样的小姑娘,与其对你施舍而获得自豪感,还不如从你身上取得乐趣更为实在。
在我看来,一个慷慨大方、乐善好施的名声,远远比不上你给我享受到的小小欢乐更有价值。和我同年龄和同爱好的人都同意这一点。我的孩于,我肯帮助你,唯一的条件是你绝对服从我,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会认为这是很符合道德的。”
“多么狠心,老爷,您多么狠心啊!您以为老天爷不会惩罚您吗?”
“初出道的小姑娘啊,要知道我们在这世界上最不关心的就是老天爷了;他喜不喜欢我在地上干的事,我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知道得太清楚他对人类的权力非常有限,因而每天我们都毫无畏惧地得罪他。我们的乐趣也只有直接同天意相抵触,才更具有魅力。”
“老爷啊,按照这些道理,不幸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有什么关系?在法兰西,人口太多了。政府看事情总是从大处着眼,很少为个别的人操心,只要大局能维持住就不关心其他了。”
“可是您认为受虐待的孩子们能尊敬他们的父亲吗?”
“一个有太多孩子的父亲,即使有些孩子很爱他,可是对他没有用处,父亲又有什么办法?”
“那么最好还是我们一生下来就将我们扼死吧。”
“差不多应该这样。可是你对这种政策性的东西不懂,我们还是别谈吧,命运是由自己掌握的,为什么你要抱怨命运呢?”
“我的天!要花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掌握我的命运啊!”
“代价不大,有些东西只有你的自豪感认为它有价值,它才有价值,这样的代价算什么呢?……我们不谈这个,只谈一谈在这里有关我们两个的事吧。
你认为这种代价很重要,对你?我认为一点不重要,但是我也不要求你为这代价作出牺牲,我所须求你的是另一种服务,为了这些服务你可以得到适当的但不过分昂贵的报酬。我把你交给我的女管家,你伺候她,每天早上当着我的面,或者是女管家,或者是我的贴身男仆,使你……”
“啊,夫人!怎样把他的这个可耻的建议告诉您呢?他要我做的事使我羞得无地自容,我听见他的话当场就惊呆了……把他的话重复一遍也叫我难以开口,我只能靠您的善良来宽免我了……那个残暴的家伙,把指定了我的大祭司,想叫我当祭坛上的牺牲品。”
那时候那个卑鄙的家伙无耻地站了起来,继续对我说:“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了,我的孩子。这种仪式是又冗长又棘手的,我只能答应你维持两年。你今年十六岁,到了十八岁你就可以自由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了。到那时为止,我包了你的衣、食、住,你还可以每月有一个路易的工资。这很够了,已经比你的前任更多。你的前任并不象你一样有保持完整的贞操,这是事实;你把贞操看得很重,这一点我也很欣赏,所以我肯给你每年约五十个埃居,你瞧,这笔款子比你的前任得到要多得多。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尤其要想一想我收容你时你的情况多么悲惨,思索一下你所处的是怎样一个穷乡僻壤,那些无以为生的人们必须吃苦才能赚钱,你同他们一样,也要吃些苦头,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是你比他们大多数人入息丰厚得多了。”
说着说着,这些无耻的说话燃起了这个恶魔的欲火,他粗暴地抓住我的衣领,说这是第一次,他要亲自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的不幸遭遇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终于挣脱了他的魔掌,向着门冲去。
我一边逃走一边对他说:“卑鄙的家伙,你这残暴地得罪天老爷,天老爷总有一天要按照你的罪行惩罚你;你拿你的财产来作这么丑恶的用途,你真不配享有这些财产;你的残暴已经玷污了这世界,你也不配呼吸这世上的空气。”
我悲哀地回到家里,满肠子还装满忧郁和阴暗的想法,人只要暴戾和堕落了,就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正在懊丧间,却不料一线曙光在刹时间似乎照耀在我的眼前。原来我住的那家房东是个女人,她知道我的种种不幸遭遇。她走过来对我说,她终于找到了一家人家乐意收容我,只要我的表现好。
我激动地上前拥抱她,对她说:“天啊,夫人,您说的这个条件正是我用来约束自己的条件,我怎能不高高与兴地接受它呢!”
我要伺候的那个人是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头子,听人说,他不仅靠典当借贷发了财,而且他还找机会诈取每一个人的钱财,只要他认为这样做十分安全的话。他住在坎康普瓦街一间房子的二楼上,同他同房的是他称为妻子的老情妇,这个女人起码跟他一样坏。
这个吝啬鬼对我说:“索菲呀索菲(索菲是我用的假名),在我家里最重要的一条美德,就是廉洁……有朝一日你如果侵吞了我一分钱的十分之一,我就要叫人绞死你,你听见吗,索菲,绞死你一直到你魂归地府为止。今天我同我的太太在年老时能够享些清福,都是我们拼命工作和努力节省的结果……我的孩子,你食量大吗?”
我回答他说:“先生,我每天只吃几两面包,喝点水,运气好的时候就喝点汤。”
“喝汤,见鬼!喝汤……”吝啬鬼转过身去对他的情妇说,“我的老伴呀,奢侈之风刮得真叫人受不了。整整一年在我工作,整整一年在忍饥挨饿,而现在居然想喝起汤来!我们每个星期日差点儿也喝不上一次汤,而我们辛辛苦苦地像个苦役犯那样干了四十年的活呀!我的孩子,你每天吃三两面包,喝半瓶河水,每隔十八个月你可以拿太太的一件旧衣服去改为衬裙;到了年底,如果你的服务使我们满意,如果你同我们一样节省,如果你善于安排和布置,使屋子里有点兴旺发达的气象,我就给你三个埃居工资。”
“我们的家务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人就行,每星期三次把这套有十个房间的公寓打扫和揩拭干净,每天为太太和我整理床 ,应门铃接待客人,给我的假发扑粉,为太太梳头和戴帽子,照料狗、猫和鹦鹉、管理厨房,不管餐具用过与否都要洗刷干净,太太要弄点东西给我们吃的时候你要帮助她,其馀时间你可以用来缝衣补袜,制作便帽和其他小的家庭用具。你瞧,索菲,这不是跟没事儿差不多吗?你还有很多的空闲时间,我们准许你利用这些时间,你也可以用来缝制你所需要的内外衣服。”
夫人,您很容易就可以猜得出,我接受这样一份职业是因为我处境悲惨的缘故,我要干的活儿不仅非我的年龄和气力所能承受毫无限制地增加,还有,每天只能吃这一点点东西叫我怎能活下去?可是,为了防止人家说我挑三拣四,我接受了,当晚就住了进去。
夫人,我在那家人家目睹了他们许多滑稽可笑的吝啬行为,本想一一告诉您以博您一笑,可是第二年就有一件可怕的祸事降临到我的头上,我不得不先把这件祸事告诉您。
夫人,您知道这家人家从来不用照明,主人和女主人的房间,恰好面对着路灯,这样他们上床睡觉就可以不用别的灯光。他们从来不用零星衣着用品,主人上衣的两只袖口上,女主人长袍的两只袖口上,都缝着两管旧袖套,每逢星期六晚间,我要把袖套洗干净,以便星期日能够使用。
屋子里没有床单,没有毛巾,为的是可以免去浆洗,据我那位尊敬的主人迪.阿潘先生说,浆洗是一个家庭里最昂贵的东西。他们从来不喝酒,迪.阿潘先生说,清水是人类始祖所饮用的,是大自然给我们提供的唯一饮料。每次用刀切面包,总要将一只篮子放在下面,用来盛跌落的面包屑,这些面包屑加上吃饭时落下来的面包屑,在星期日用一点点有哈喇味的黄油炸一炸,就构成了休假日的美味佳肴。
从来也不许拍打衣服或者家具,怕把它们弄坏了,只许轻轻地用羽毛掸子扫一下;主人和女主人的鞋子都用铁衬里,他们夫妻俩还把他们开始同床那天穿的鞋子恭躬敬敬地供起来。还有一种十分古怪的做法,他们规定我每周必须做一次;原来卧室里有一间相当大的小房间,墙壁上没有装挂毯,我必须拿一柄刀,把墙壁上的石灰刮下来,刮够一定数量以后放进一只细孔的筛子里,筛出来的粉末就变成化装白粉,我每天早上就把这种白粉洒在主人的假头发里和女主人的髻子上。
如果这些坏蛋只会干这些卑鄙可耻的行径,那就要谢天谢地了,因为保存自己的财产,是人的天性,但是想抢夺别人的财产来增加自己的财产,那就不同了。
用不着多久我就发现迪.阿潘先生是用后一种方法来变得富有的。我们楼上住着一个相当有钱的人,他拥有贵重的珠宝,也许由于是邻居,也许由于这些珠宝经过我的主人的手,老吝啬鬼对它们非常熟悉。我经常听见他同他的老婆叹息一只价值三十至四十路易的金盒子没有落到他的手里,据他说,当时只要他的诉讼代理人稍为聪明一点,那只金盒子就一定会留在他的手中。为了减轻退还金盒子的痛苦,自命为老实的迪.阿潘先生筹划把金盒子拿回来,他们派我去做这笔交易。
迪.阿潘先生先向我作了一段冗长的说教,说明盗窃是无关紧要的事,甚至是有利于社会的事,因为它把财富分配不公所造成的不平衡完全恢复过来,然后迪.阿潘先生交给我一把偷制钥匙,向我保证说它能打开邻居的房门,我进到房间里就会发现有一张从不上锁的写字台,里面就放着那只盒子,我可以毫无危险的将盒子拿走。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件劳务,他们答应每年多给我一个埃居的工资,连续两年。
我听了后不由得大喊起来:“啊,先生,世界上哪有一个主人胆敢这样腐蚀他的仆人的吗?谁能阻止我拿你们交给我的武器回过头来攻击你们呢?如果我按照你们的教导,去偷你们的钱财,你们有正当理由反对我吗?”
迪.阿潘先生对我的回答十分惊讶,不敢再坚持下去,却对我暗中怀恨,他说他刚才说的话不过是考验我,幸亏我抵抗住这阴险的诱惑,否则我一定会被绞死。
我为这个回答付出了代价,从此以后我觉得这样的建议会给我带来恶运。
我的坚决拒绝会给我造成损害,可是我没有中间道路好走:或者我接受建议去犯罪,或者我坚决拒绝建议。当时只要我多一点人生经验,我就会马上脱离这家人家。可是我的命书上记载着:每当我个性要我去做一件正直的行动,必然要有一件灾难为代价,因此我不得不承受我的命运,没法子逃避。
迪,阿潘先生在一个月内毫无动静,换句话说,一直等到我在他家第二年将近结束时,他没有说过一句责备的话,对我的拒绝,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一天晚上,我做完了工作,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休息一下,猛然间有人撞门进来,我又惊又惧地看见迪.阿潘先生带着一个警官和四个巡逻兵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注6)。
迪.阿潘先生对警官说:“先生,做您应做的事吧,这个卑鄙的女人偷了我的一只价值一千埃居的钻石戒指,您可以在她的房间里或者她的身上找到它,这是必然的事。”
“我?偷了您的东西!先生,”我慌慌张张地滚下床来,“我?先生,谁比您知道得更清楚我对偷窃向来是深恶痛绝的,我不可能犯这样的罪。”
可是迪.阿潘先生大吵大喊,使人无法听清楚我说什么,他只是一味继续命令搜查,那只要命的戒指果然在我的一张床垫里找了出来。物证如山,百口难辩,我马上遭到逮捕,被捆绑起来,可耻地关进法院的监狱,完全不容许我说一句话为自己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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